“失踪”在煤矿的运碴司机
网络图
三台挖机朝一个地方猛堆,卡车的车头被盖住了,又过了一阵子,车身也消失了。碴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,一切都了无痕迹。
前言
数年的工作给我增添了许多经历,而其中的一段经历却至今让我耿耿于怀。
但是,这也不过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。世事沧桑,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。
2010年春节,王国明邀我去花园路的老四川饭店。
王国明是我的发小,一年多没见,他消瘦了许多。见了他才知道他患上了糖尿病。而他似乎更担心我,“你回来就好,听说你最近老窝在家里,今年准备咋干?”
“这两年在贵州拖累的,想在家多休息一段时间。”
“别休息了,你去青海管理我的那个汽车运输车队吧,主要是在煤矿倒碴石,还有几辆往西宁、天峻、高台运煤。”他顿了顿,“不出事就行,就是出了事,你给我解决掉,不留麻烦就行。”
我推辞身体不太好,他笑了笑,说出了诱人的薪资待遇,可我还是犹豫着不想去高原。
“你就别推三阻四了,先替我干一年,我得回郑州治病。”老朋友的话说到这份上,我也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。
一周后,他陪我到了西宁,来接我们的是魏三,是煤矿的矿长助理。
“矿长是我老婆的亲姐夫,”王国明当着魏三的面继续说,“矿上的日常工作,姐夫都交给魏助理管理,你要和他相处好,平时的工作也要跟他汇报。”
“自己人,啥都好说。” 魏三很客气地接下了话。
“有这关系,工作不好干呢。” 王国明像是在宽慰我。
天峻县县城海拔3400多米,王国明的车队办公室就设在这里。适应了两天后,我们就去了平均海拔4500多米的矿上。
王国明把司机们都召集起来,宣布车队以后由我负责,交代完琐碎事宜,他便回了郑州。车队平日里工作运转都正常,没多久,我也开始在矿上和天峻两边跑,毕竟天峻的氧气浓度要高点。
我人生地不熟,魏三成了我惟一的“靠山”。一天早晨,一大早给我打电话,说他中午会到天峻,要我请客。我早早地订好了小包间。魏三能喝,不一会儿半斤“天佑德”就下了肚,他的话多了起来,“你知道,我为什么要你请我喝酒?”
“只要想喝,就有一千个理由。”
“不,理由只有一个——你们车队的易斌初死了。我帮你处理了,要不然王国明得掏八十万,甚至还会影响到矿长,这对我们谁都不好,说不定大家连生意都做不成了。”
我吓了一跳,前段时间我在矿上,易斌初还找过我两次,要我去修他开的那辆前四后八的卡车。
魏三却显得很淡定,喝了杯青稞酒,“矿上的事每天都在变,易斌初的死纯属意外。”
一个月前的一天,魏三接到了矿长打来的电话,那边只说一句,“魏助理,你速带三台挖掘机来碴山顶,我在等。”就挂断了。
矿长口中的“碴山”其实是座人造山,矿上的废碴都堆在这里,几年来堆得足有1000多米高。与周边巍峨的山脉不同,这座巨大的山体上插了几个木牌,上面印着鲜红的字——“保护环境,造福后代。”
也是在这一天,易斌初开着满载废碴的卡车,从1000多米深的井底开到碴山顶。沿着以往的路线,卡车上了山顶后便顺着车辙道调头,往崖边退。安全员站在边沿摇着小红旗指挥,易斌初盯着倒车镜里的小红旗,控制着脚下的油门倒车。
突然,发动机熄火了,他发动了一次,又熄了,再发动,还是不行。车退了半天,也没退到位。大概也就是一瞬间,安全员收起红旗示意他刹车,易斌初的动作没跟上,待反应过来踩下刹车,车身顿时失重,跌下了斜坡。
△碴山
车身滑到一半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卡住,坡上几块活动的石头陆续往下掉,其中一块正好冲进了驾驶室。安全员赶快按着对讲机开始报告,接着他又在半山坡上拉起绳子,禁止车辆上行。等做完所有的工作,他下到易斌初所在的位置,对昏迷的易斌初说:“易师傅你坚持下,矿长一会儿就来就救你……”
没过多久矿长就到了,他跳下车,“人是死了还是活着?”
“被石头砸了,不知道。”
魏三按照矿长的交代,领着三台挖掘机驶到山顶时,矿长还在山顶的原地站着,指着那辆捌在半山坡的卡车,“埋了吧,要干净利落。”
魏三告诉我,他从边沿往下看了一会儿,就招手让三个挖掘车轰轰地往半山坡下开。它们边走边挖砾石,往那辆卡车上堆。
三台挖机朝出事卡车的方向猛堆,卡车的车头被盖住了,又过了一阵子,车身也消失了。碴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,一切都了无痕迹。
矿长回到自己的车上,拿出三万块钱给了魏三,“给司机们分了。”
“都是自己人,不用。”
矿长没吭声,吸着烟,“你就按我说的办,哪来那么多话。”
△露天井底
三个司机把车停好后,还站在边沿往下看,魏三给每人发了一包“中华”烟,四个人凑在一块吸。
“你们都给我说说,前天中午吃的啥饭?” 魏三突然问,三个司机有些不明所以。
“想不起来就是忘了,吃饭这样的大事才过三天就忘?今天这个事也要像三天前中饭,给我彻底地忘记。祸从口出,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地活着。”
魏三说完给每人递了一万元,三人都接了,不吭声。
● ● ●
魏三喝完一瓶青稞酒,讲完整件事的始末。我胆战心惊,小心翼翼地问他:“要不要跟王国明说一下?”
“都过多少天了,说啥呀,就是说也轮不到你,有领导呢,我们就装着啥也不知道。”
四个月后,高原便入了冬,气温降到了零下一二十度。
那天,我从矿上开车回天峻,路过矿井大门时看到魏三正和几个陌生人说话。其中一个是农村中年妇女,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。
我朝魏三鸣喇叭,他见我就摆手,同时还在和那个女人纠缠。我停下车,他对我说:“正好,你把易斌初的家属带到天峻吧。”
也许是因为缺氧,我脑子里一时空白,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易斌初死了。
娘三个上了车,魏三还站在车前,一脸厌烦地对女人说:“你先回去吧,矿上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即通知你。作为乡亲,我一直揽着这件事,别的领导你不信,你得相信我吧。”
女人泪眼婆娑,说着一口武威方言,“你不给我说老实话,我听说他死在你们矿上了,他要是死了,我们娘三个咋活呢?”她一把鼻涕一把泪,嘴里呜呜咽咽,“你们得给我个交待……”
魏三挥动手臂,一个劲地示意我快点开车走人。我发动车子,越开越快,魏三的身影在车后小成了一个黑点。
△露天井底通往碴山间的路
女人一直在车上啜泣,我没安慰她,到了哑口的山顶,她才勉强止住了哭声。
我开口问她,“你们都是易斌初的家属?”
女人说是,然后反问我,“你认识易斌初?”我说认识,但不是太熟。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:“以前斌初每隔两三天就要给家里打个电话,问妈的身体,问孩子们的学习,可自从四个月前他就没了消息。刚开始我想着他忙,但后来就彻底没了音讯。”
女人急了,到矿上来找,一个乡亲说有好长时间没见过易斌初了。她去找矿长,魏三接待了她,魏三把情况说明后给了她一千块钱,让她回家等消息。2个月过去了,消息没有,魏三也不接电话了。
“我感觉不好,就带着儿女来矿上,让领导们看看这一家老小。就算是人死了,也得给个答复吧。”女人说。
第二次来矿上,等了好几天,女人才终于见到了矿长。
矿长先是拿出报纸,翻出公司生产部寻找易斌初的“寻人启示”。上面写着:令你三十天内回矿上报到,否则将依法处理。
易斌初开的那辆卡车是借矿上的钱买的,矿长拿出易斌初写的五十万的借条,“这种优惠政策是公司内部照顾,易斌初走了后门才享受到的,连他在内不到二十个人,都和公司生产部签了生死合同。”
“我们和易斌初的劳务合同没有任何问题,可还没两个月哩,他连人带车一下子就消失了。如果他把车卖了拿钱跑了,等我们找到人就不是送法院那么简单了,对于忘恩负义的人,我还要他的小命……”
矿长的一番话把女人吓坏了,可她还是没有回家去。
在矿上的一家回民小饭馆里,魏三指着一个男人对女人说:“他和易斌初一样,也是借了矿上五十万买的卡车,人家就发财了。”
那个男人说:“易斌初失踪前两天,我亲眼看到一个尕娘娘(年轻的已婚女子)坐在他的车上,在天峻县城里浪呢(转悠)。”另一桌的人说他也看见了,当时还跟易斌初打了个招呼。
“看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,我心里也犯嘀咕,难道他真的携款跟哪个女人私奔了?”女人说。
可没过多久,另一个司机就对她说:“嫂子,我看你是甘肃老乡,一个妇女不容易。跟你说实话吧,易斌初死在料坑里了,不要乱找人了,问矿上要抚恤吧。”
“我觉得斌初不会死的,他身上的担子还重哩,俩娃娃还没长大,他妈八十岁还要尽孝呢,怎么会死呢。”女人在车上一直向我叨念,“矿长和魏总说的是真的,他跟人跑了。”
● ● ●
这时,我们的车已经下到了布哈河大桥,高原气压造成的头痛明显减轻,前面就是天峻县了。
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这件事,思忖半天,最终选择了保持沉默。
当时正值春节前夕,我避重就轻地问:“嫂子,你是在天峻住一晚,还是连夜走西宁?”
她说身上的钱不多了,要是有班车就连夜走。我想到车队有车顺路,就让人把空位留下,又买了二十个白饼和熟牛肉,连带着一堆孩子吃的零食,统统塞进了她坐的驾驶室里。
“既然已经这样了,就回家安生过日子吧。”
她应答着,一个劲地感谢我,却根本没听懂我的话意。暮色中,我看着载着这娘三个的卡车沿着省道往东驶去……
转眼到了春节,我也回了郑州,休息一段时间后,便跟王国明辞了职。矿上的许多事,都成了过往云烟,只是不时又会飘回来,让人莫名地惆怅。
又过了很多年,几个朋友相约去河西走廊一带自驾游。车开到武威的时候,我突然想起易斌初的老家就在武威一个县,魏三的老家也在这儿。我给魏三打了个电话,他正好在老家,两人便相约聚一下。
席间,魏三告诉我,这些年,整个柴达木盆地经济开发循环区都在保护环境、整顿治理,煤矿开采被严格控制,各大煤矿基本都处于停工状态,萧条得很。“我回来也有一年多了,在家休息,等老板通知呢。”他换口气,“几年前你回河南了,没想到能在这见到你,来这干嘛?”
“跟朋友去敦煌,路过武威突然想到易斌初,想去他老家看看。”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。
当我说到“易斌初”这三个字,原本低着头吸烟的魏三猛地抬头看着我。
“我没别的意思,只是顺道看看而已,挺可怜的一个人。”
魏三没接话,只是一个劲劝酒。
“哥,和我姐夫一样的亲哥,我还是建议你去敦煌旅游,他老家有啥看的,穷山恶水的。”见我依旧坚持,魏三瞪着我。
可我还是一直坚持。
在魏三的带领下,我们一行人从民勤县城出发,来到了青沙窝井村。问了好几个人,才终于找到了一处荒院子,带路的老翁对我们说:“这就是易斌初的家。”
“他家人呢?”
“他婆娘四年前出去寻她男人,被卡车撞死了,她一死,整个家就全散了。” 老翁说。
“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?”我问。
“一个丫头让她姨娘领走了,一个尕娃(男孩)让他尕爸(小叔)领走了,这个家是荒掉了……”
后来,我问魏三,“易斌初他老婆后来又去矿上了?她当初不是听了你的话,回来了吗?”
魏三点了根烟,“也不知道是谁跟她说易斌初死在矿上了,她去闹事要人,给她说了多少好话都听不进。啥事不懂的傻婆娘,光知道闹腾,一去就是一两个月,那是啥地方你是知道的。”他看着远方,目光有点闪烁,“但她出了车祸,我就真的不太清楚了。”
地皮上薄薄的积雪在风中旋转,风冷得让人一激灵。“我们得赶紧回武威,看样子,这里要下雪了。”同行的朋友催促着。
回到武威已经是下午五点,匆匆吃了点饭,我们就继续按照当初设定的线路,连夜去了敦煌。
民勤县,被我们远远地甩到了身后。几年过去了,不知道易斌初和他的婆娘,有没有在碴山上相遇。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)
编辑/罗诗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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